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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回 易寒強敵膽 難解女兒心 (1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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青青哼了一聲,冷冷地道:“幹嗎不追上去再揮手?”袁承志一怔,不知她這話是什麽意思。青青怒道:“這般戀戀不舍,又怎不跟她一起去?”袁承志才明白她原來生的是這個氣,說道:“我小時候遇到危難,承她媽媽相救,我們從小就在一塊兒玩的。”

青青更加氣了,拿了一塊石頭,在石階上亂砸,只打得火星直迸,板著臉道:“那就叫做青梅竹馬了。”又道:“你要破五行陣,幹嗎不用旁的兵刃,定要用她頭上的玉簪?”袁承志道:“我使一根一碰就碎的玉簪,好叫你五位爺爺心無所忌,便出手進攻,招式中就露出破綻,他們倘若只守不攻,此陣難破。”青青道:“難道我就沒有簪子嗎?”說著拔下自己頭上玉簪,折成兩段,摔在地下,踹了幾腳。

袁承志覺得她在無理取鬧,只好不做聲。青青怒道:“你和她這麽有說有笑的,見了我就悶悶不樂。”袁承志道:“我幾時悶悶不樂了?”青青道:“人家的媽媽好,在你小時候救你疼你,我可是個沒媽媽的人。”說到母親,又垂下淚來。

袁承志急道:“你別盡發脾氣啦。咱們好好商量一下,以後怎樣?”青青聽到“以後怎樣”四字,蒼白的臉上微微一紅,更加惱了,發作道:“商量什麽?你去追你那小慧妹妹去。我這苦命人,在天涯海角漂泊罷啦。”袁承志心中盤算,如何安置這位大姑娘,確是一件難事。

青青見他不語,站起來捧了盛著母親骨灰的瓦罐,掉頭就走。袁承志忙問:“你去哪裏?”青青道:“你理我呢?”徑向北行。袁承志無奈,只得緊跟在後。一路上青青始終不跟他交談,袁承志逗她說話,總是不答。

到了金華,兩人入客店投宿。青青上街買了套男人衣巾,又改穿男裝。袁承志知她倉猝離家,身邊沒帶什麽錢,乘她外出時在她衣囊中放了兩錠銀子。青青回來後,撅起了嘴,將銀子送回他房中。

這天晚上她出去做案,在一家富戶盜了五百多兩銀子。第二天金華城裏便轟傳起來。

袁承志料知是她幹的事,不禁暗皺眉頭,真不懂得她為什麽莫名其妙地忽然大發脾氣?如何對付實是一竅不通。軟言相求吧?不知怎生求懇才是;棄之不理吧?又覺讓她一個少女孤身獨闖江湖,未免心有不忍。想來想去,不知如何是好。

這日兩人離了金華,向義烏行去。青青沈著臉在前,袁承志跟在後面。

行了三十多裏,忽然天邊烏雲密布,兩人忙加緊腳步,行不到五裏,大雨已傾盆而下。袁承志帶著雨傘,青青卻嫌雨傘累贅沒帶。她展開輕功向前急奔,附近卻沒人家,也無廟宇涼亭。袁承志腳下加快,搶到她前面,遞傘給她。青青伸手把傘一推。袁承志道:“青弟,咱們是結義兄弟,說是同生共死,禍福與共。怎麽你到這時候還在生哥哥的氣?”

青青聽他這麽說,氣色稍和,道:“你要我不生氣,那也容易,只消依我一件事。”袁承志道:“你說吧,別說一件,十件也依了。”青青道:“好,你聽著。從今而後,你不能再見那個安姑娘和她母親。如你答允了,我馬上向你賠不是。”說著嫣然一笑。

袁承志好生為難,心想安家母女對己有恩,將來終須設法報答,無緣無故地避不見面,那成什麽話?這件事可不能輕易答允,不由得頗為躊躇。

青青俏臉一板,怒道:“我原知你舍不得你那小慧妹妹。”轉過身來,向前狂奔。袁承志大叫:“青弟,青弟!”青青充耳不聞,轉了幾個彎,見路中有座涼亭,便直沖進去。

袁承志奔進涼亭,見她已全身濕透。其時天氣正熱,衣衫單薄,雨水浸濕後甚是不雅,青青又羞又急,伏在涼亭欄桿上哭了出來,叫道:“你欺侮我,你欺侮我。”

袁承志心想:“這倒奇了,我幾時欺侮過你了?”當下也不分辯,解下長衫,給她披在身上。他有傘遮雨,衣衫未濕。尋思:“到底她要什麽?心裏在想什麽?我可一點也不懂。小慧妹妹又沒得罪她,為什麽要我今後不可和她再見?難道為了小慧妹妹向她索討金子,因而害死她媽媽?這可也不能怪小慧啊。”他將呂七先生、溫氏五老這些強敵殺得大敗虧輸,心驚膽寒,也不算是何等難事,可是青青這個大姑娘忽喜忽嗔,忽哭忽笑,實令他搔頭摸腮,越想越是糊塗。他一生從沒跟年輕姑娘打過交道,青青偏又加倍刁蠻,當真令他手足無措。

青青想起母親慘死,索性放聲大哭起來,直哭得袁承志頭暈腦漲,不知如何是好。過了一陣,雨漸漸停了,青青卻仍哭個不休。她偷眼向袁承志一瞥,見他也正望著自己,忙轉過眼光,繼續大哭。袁承志也橫了心,心想:“看你有多少眼淚!”

正自僵持不決,忽聽得腳步聲響,一個青年農夫扶著一個老婦走進亭來。老婦身上有病,哼個不停。那農夫是他兒子,不住溫言安慰。青青見有人來,便收淚不哭了。

袁承志心念一動:“我試試這法兒看。”過不多時,這對農家母子出亭去了。青青見雨已停,正要上道,袁承志忽然“哎喲,哎喲”地叫了起來。

青青吃了一驚,回頭看時,見他捧住了肚子,蹲在地下,忙走過去看。袁承志運起混元功,額上登時黃豆般的汗珠直淌下來。青青慌了,連問:“怎麽了?肚子痛麽?”袁承志心想:“裝假索性裝到底!”運氣閉住了手上穴道。青青一摸他手,只覺一陣冰冷,更加慌了手腳,忙道:“你怎麽了?怎麽了?”袁承志大聲呻吟,只是不答。青青急得又哭了起來。

袁承志呻吟道:“青弟,我……我這病是好不了的了,你莫理我。你你……自己去吧。”青青急道:“怎麽好端端的生起病來?”袁承志有氣無力地道:“我從小有一個病……受不得氣……要是人家發我脾氣,我心裏一急,立刻會心痛肚痛,哎喲,哎喲,痛死啦!昨天跟你的五位爺爺相鬥,又使力厲害了,我……我……”

青青驚惶之下,雙手摟住了他,給他胸口揉搓。袁承志給她抱住,很是不好意思。青青哭道:“承志大哥,都是我不好,你別生氣啦。”袁承志心想:“我若不繼續裝假,不免給她當作了輕薄之人。”此時騎虎難下,只得垂下了頭,呻吟道:“我是活不成啦,我死之後,你給我葬了,去告訴我大師哥一聲。”他越裝越像,肚裏卻在暗暗好笑。

青青哭道:“你不能死,你不知道,我生氣是假的,我是故意氣你的,我心裏……心裏很是喜歡你呀。你對你那小慧妹妹好,我心裏好生難過,以為你對我不好了。你要是死了,我便跟你一起死!”

袁承志心頭一驚:“原來她是愛著我。”他生平第一次領略少女的溫柔,心頭一股說不出的滋味,又是甜蜜,又是羞愧,怔怔地不語。

青青只道他真的要死了,緊緊地抱住他,叫道:“大哥,大哥,你不能死呀。沒有了你,我也活不成了。”袁承志只覺她吹氣如蘭,軟綿綿的身體偎依著自己,不禁一陣神魂顛倒。青青又道:“我生氣是假的,你別當真。”袁承志哈哈一笑,說道:“我生病也是假的呀,你別當真!”

青青一呆,忽地跳起,劈臉重重一個耳光,啪的一聲大響,只打得他眼前金星亂冒。青青掩臉就走。袁承志愕然不解:“剛才還說很喜歡我,沒有我就活不成,怎麽忽然之間又翻臉打人?”他不解青青的心事,只得跟在後面。青青一番驚惶,一番喜慰,早將對安小慧的疑忌之心拋在一旁,見袁承志左邊臉上紅紅的印著自己五個手指印,不禁有些歉然,也不禁有些得意,想到終於洩露了自己心事,又感羞愧難當。

兩人都是心中有愧,一路上再不說話,有時目光相觸,都臉上一紅,立即同時轉頭回避,心中卻都甜甜的。這數十裏路,便如是飄飄蕩蕩地在雲端行走一般。

這天傍晚到了義烏,青青找到一家客店投宿。袁承志跟著進店。

青青橫他一眼,說道:“死皮賴活地跟著人家,真討厭。”袁承志摸著臉頰,笑道:“我肚痛是假,這裏痛卻是真的。”青青一笑,道:“你要是氣不過,就打還我一記吧。”

兩人於是和好如初,晚飯後閑談一會兒,兩人分房睡了。青青見他於自己吐露真情之後,仍溫文守禮,不再提起那事,倒免了自己一番尷尬狼狽,可是忍不住又想:“我說了喜歡他,他又怎不跟我說?不知他心裏對我怎樣?他喜歡我呢,還是不喜歡我?”這一晚翻來覆去,又怎睡得安穩?只是思量:“他喜歡我呢,還是不喜歡我?”

次日起身上道,青青問起他如何見到她爹爹的遺骨。袁承志於是詳細說了兩猿怎樣發現洞穴,他怎樣進洞見到骷髏,怎樣掘到鐵盒,怎樣發現圖譜等情,又講到張春九和那禿頭夜中前來偷襲、反而遭殃的事。

青青只聽得毛骨悚然,說道:“張春九是我四爺爺的徒弟,最是奸惡不過。那汪禿頭是二爺爺的徒弟。我五個爺爺每年正月十六,總是派了幾批子侄徒弟出去尋訪探找。到底尋什麽人,還是找什麽東西,大家鬼鬼祟祟的,從來不跟我說。不過每個人回來,全都垂頭喪氣的,定是什麽也找不到。現下想來,自然是在找我爹爹的下落了。”過了一會兒,又道:“我爹爹死了之後還能用計殺敵,真是了不起。”言下讚嘆不已,又道:“要是爹爹活著,見到你把溫家那些壞人打得這般狼狽,定是高興得很……嗯,媽媽是親眼見到的,她定會告訴爹爹……你再把爹爹的筆跡給我瞧瞧。”袁承志取出那幅圖來,遞給她道:“這是你爹爹的東西,該當歸你。”青青瞧著父親的字跡,又是傷心,又是歡喜。

這天來到松江,青青忽道:“大哥,到了南京,見過你師父後,咱們就去把寶貝起出來。”袁承志奇道:“什麽寶貝?”青青道:“爹爹這張圖不是叫做‘重寶之圖’麽?他說得寶之人要酬我媽媽黃金十萬兩,媽媽又說這是皇宮內庫中的物事,其中不知有多少金銀珠寶。”袁承志沈吟道:“話是不錯,可是咱們辦正事要緊。”他一心記掛的,只是會見師父之後去報父仇。青青道:“按圖尋寶,也不見得會耽擱多少時候。”

袁承志神色不悅,說道:“咱倆拿到這許多金銀珠寶,又有什麽用?青弟,我勸你總要規規矩矩地做人,別這麽貪財才好。”只說得青青撅起了小嘴,賭氣不吃晚飯。

次日上路,青青道:“我不過拿了闖王二千兩黃金,他們就急得什麽似的,要你大師兄親自出馬來討回去。闖王幹嗎這樣小家氣啊?”袁承志道:“闖王哪裏小家氣了?我見過他的。他待人最是仗義疏財,他為天下老百姓解除疾苦,自己節儉得很,當真是一位大英雄大豪傑。這二千兩黃金他有正用,自然不能輕易失去。”青青道:“是呀,要是咱們給闖王獻上黃金二十萬兩,甚至二百萬兩、三百萬兩,你說這件事好不好呢?”

這一言提醒,只喜得袁承志抓住了她手,道:“青弟,我真糊塗啦,多虧你說。”青青把手一甩,道:“我也不要你見情,以後少罵人家就是啦。”袁承志賠笑道:“要是我們找到這批金珠寶貝,獻給闖王,可不知能救得多少受苦百姓的性命。”

兩人坐在路邊,取出圖來細看,見圖中心處有個紅圈,圈旁註著“魏國公府”四字。

兩人又細看了一會兒。袁承志道:“寶藏是在魏國公府的一間偏房底下。”青青道:“咱們到南京後,只消尋到魏國公府,就有法子。魏國公是大將軍徐達的封號,他是本朝第一大功臣,府第定然極大,易找得很。”

袁承志搖搖頭道:“大將軍的府第非同小可,防守定嚴,就算混得進去,要這麽大舉挖掘,實在也為難得緊。”青青道:“現下憑空猜測,也是無用,到了南京再相機行事吧。”

路上數日,到了南京。那金陵石頭城是天下第一大城,乃太祖當年開國建都之地,眼下仍延用舊稱,叫做應天府,千門萬戶,五方輻輳。朱雀橋畔簫鼓,烏衣巷口綺羅,王孫公子,世族弟子,仍相聚居,雖逢亂世,不減昔年侈靡。

兩人投店後,承志便依著大師哥所說地址去見師父。一問之下,卻知穆人清往安慶府去了,至於到了安慶府何處,在南京聯絡傳訊之人也不知情。承志郁郁不樂,青青拉他出去游玩,也是全無心緒,只坐在客店中發悶。

青青把店夥叫來,詢問魏國公府的所在。那店夥茫然不知,說南京哪裏有什麽魏國公府。青青惱了,說道:“魏國公是本朝第一大功臣,怎會沒國公府?”店夥道:“要是有,相公自己去找吧。小人生在南京,長在南京,在南京住了四十多年,可就是沒聽見過。”青青怪他頂撞,伸手要打,給承志攔住。那店夥嘮嘮叨叨地去了。

兩人在南京尋訪了七八天,沒找到絲毫線索。袁承志便要去安慶府尋師,青青說既然到了南京,總得查個水落石出才罷。兩人又探問了五六日。有人說徐大將軍的後人在永樂皇帝時改封定國公,府第聽說現今是在北京順天府。有人說大將軍逝世後追封中山王,南京鐘山有中山王墓,兩位不妨去瞧瞧。又有人說,南京守備國公爺倒是姓徐,但他住在守備府,卻不知魏國公府在哪裏。兩人去守備府察看,卻見跟地圖上所繪全然不對。

這一晚兩人雇了艘河船,在秦淮河中游河解悶。承志道:“你爹爹何等本事,他得了這張地圖卻找不到寶藏,可見這件事本來是很渺茫的。”青青道:“我爹爹明明這樣寫著,哪會有錯?又不是一兩金子、二兩銀子的事,當然不會輕輕易易就能得到。”承志道:“再找一天,要是仍無端倪,咱們可得走了。”青青道:“再找三天!”承志笑道:“好,依你,三天就三天。你道我不想找到寶藏麽?”

河中笙歌處處,槳聲輕柔,燈影朦朧,似乎風中水裏都有脂粉香氣。這般旖旎風光承志固是從所未歷,青青僻處浙東,卻也沒見過這等煙水風華的氣象。她喝了幾杯酒,臉上酡紅,聽得鄰船上傳來陣陣歌聲,盈盈笑語,不禁有微醺之意,笑道:“大哥,咱們叫兩個姐兒來唱曲陪酒好嗎?”承志登時滿臉通紅,說道:“你喝醉了麽?這麽胡鬧!”

游船上的船夫接口道:“到秦淮河來玩的相公,哪一個不叫姐兒陪酒?兩位相公如有相熟的,小的就去叫來。”承志雙手亂搖,連叫:“不要,不要!”

青青笑問船夫:“河上哪幾位姑娘最出名呀?”船夫道:“講到名頭,像卞玉京啦,柳如是啦,董小宛啦,李香君啦,哪一位都是才貌雙全,又會做詩,又會唱曲的美貌姑娘。”青青道:“那麽你把什麽柳如是、董小宛給我們叫兩個來吧。”船夫伸了舌頭,笑道:“你這位相公定是初來南京。”青青道:“怎麽?”船夫道:“這些出名的姑娘,相交的不是王孫公子,就是出名的讀書人。尋常做生意的,就是把金山銀山擡去,要見她們一面,也未必見得著呢,又怎隨便叫得來?”青青啐道:“一個妓女也有這麽大的勢派?”

船夫道:“秦淮河裏有的是好姑娘,小的給兩位相公叫兩個來吧。”袁承志道:“咱們要回去啦,改天再說吧。”青青笑道:“我可還沒玩夠!”對船夫道:“你叫吧!”

那船夫巴不得有這麽一句話,放開喉嚨喊了幾聲。不多一刻,一艘花舫從河邊轉出,兩名歌女從跳板上過來,向承志與青青福了兩福。承志起身回禮,神色尷尬。青青卻大模大樣地端坐不動,只微微點了點頭,見承志一副狼狽模樣,心中暗暗好笑,又想:“他原是個老實頭,就算心裏對我好,料他也說不出口。”

那兩名歌女姿色平庸。一個拿起簫來,吹了個《折桂令》的牌子,倒也悠揚動聽。青青知道這等曲牌該用笛吹奏,但女子吹簫較為文雅。

另一個歌女對青青道:“相公,我兩人合唱個《掛枝兒》給你聽,好不好?”青青笑道:“好啊。”那歌女彈起琵琶,唱的是男子腔調,唱道:我教你叫我,你只是不應,不等我說就叫我,才是真情。要你叫聲‘親哥哥’,推什麽臉紅羞人?你口兒裏不肯叫,想是心裏兒不疼。你若疼我是真心也,為何開口難得緊?

袁承志聽到這裏,想起自己平時常叫“青弟”,可是她從來就不叫自己一聲“哥哥”,只是叫“承志大哥”,要不然便叫“大哥”,不由得向青青瞧去。只見她臉上暈紅,也正向自己瞧來,兩人目光相觸,都感不好意思,同時轉開了頭。只聽那歌女又唱道:俏冤家,非是我好教你叫,你叫聲無福的也自難消。你心不順,怎肯便把我來叫?叫的這聲音兒嬌,聽的往心窩裏燒。就是假意兒的殷勤也,比不叫到底好!

另一個歌女以女子腔調接著唱道:

俏冤家,但見我就要我叫,一會兒不叫你,你就心焦。我疼你哪在乎叫與不叫。叫是口中歡,疼是心想著。我若疼你是真心也,就不叫也是好。

歌聲嬌媚,袁承志和青青聽了,都不由得心神蕩漾。

只聽那唱男腔的歌女唱道:

我只盼,但見你就聽你叫,你卻是怕聽見的向旁人學。才待叫又不叫,只是低著頭兒笑,一面低低叫,一面把人瞧。叫得雖然艱難也,心意兒其實好。

兩人最後合唱:“我若疼你是真心也,便不叫也是好!”琵琶玎玎琤琤,輕柔流蕩,一聲聲挑人心弦,襯著曲詞,當真如蜜糖裏調油、胭脂中摻粉,又甜又膩,又香又嬌。

袁承志一生與刀劍為伍,識得青青之前,結交的都是豪爽男兒,哪想得到單是叫這麽一聲,其中便有這許多講究。想到曲中纏綿之意,綢繆之情,不禁心怦怦作跳。

青青眼皮低垂,從那歌女手中接過簫來,拿手帕蘸了酒,在吹口處擦幹凈了,接嘴吐氣,吹了起來。袁承志當日在靜巖玫瑰坡上曾聽她吹簫,這時河上波光月影,酒濃脂香,又是一番光景。簫聲婉轉清揚,吹的正是那《掛枝兒》曲調,想到“我若疼你是真心也,便不叫也是好”那兩句,燈下見到青青的麗色,不覺心神俱醉。

袁承志聽得出神,沒發覺一艘大花舫已靠到船邊,只聽得有人哈哈大笑,叫道:“好簫,好簫!”接著三個人跨上船來。青青見有人打擾,心頭恚怒,放下簫管,側目斜視。見上來三人中前面一人搖著折扇,滿身錦繡,三十來歲年紀,生得細眉細眼,皮肉比之那兩個歌女還白了三分。後面跟著兩個家丁,提著的燈籠上面寫著“總督府”三個紅字。

袁承志站起來拱手相迎。兩名歌女叩下頭去。青青卻不理睬。

那人大笑著走進船艙,說道:“打擾了,打擾了!”大剌剌地坐了下來。袁承志道:“請問尊姓大名?”那人還沒回答,一個歌女道:“這位是鳳陽總督府的馬公子。秦淮河上有名的闊少。”馬公子也不問袁承志姓名,一雙色迷迷的眼睛盡在青青的臉上溜來溜去,笑道:“你是哪個班子裏的?倒吹得好簫,怎不來伺候大爺我啊?哈哈!”

青青聽他把自己當作優伶樂匠,柳眉一挺,當場便要發作。袁承志向她連使眼色,說道:“這位是我兄弟,我們是到南京來訪友的。”馬公子笑道:“訪什麽友?今日遇見了我,交了你公子爺這個朋友,你們就吃著不盡了。”承志心中惱怒,淡淡問道:“閣下在總督府做什麽官?”馬公子微微一笑,道:“總督馬大人,便是家叔。”

這時那邊花舫上又過來一人,那人穿著一身藕色熟羅長袍,身材矮小,留了兩撇小胡子,神情一團和氣。向馬公子笑道:“公子爺,這兄弟的簫吹得不錯吧?”袁承志瞧他模樣,料想他是馬公子身邊的清客。馬公子道:“景亭,你跟他們說說。”

那人自稱姓楊名景亭,當下喏喏連聲,對袁、夏二人道:“馬公子是鳳陽總督馬大人的親侄兒,交朋友是最熱心不過的,一擲千金,毫無吝嗇。誰交到了這位朋友,那真是一跤跌入青雲裏去啦。馬大人最寵愛這個侄兒,待他比親生兒子還好,這位兄弟要交朋友嘛,最好就搬到馬公子府裏去住。”袁承志見他們出言不遜,生怕青青發怒,哪知青青卻笑逐顏開,說道:“那是再好不過,咱們這就上岸去吧。”馬公子大喜,伸手去拉她手。青青一縮,把一名歌女往他身上推去。承志大奇,當下默不做聲。

青青站起身來,對馬公子道:“這兩位姑娘和船家,小弟想每人打賞五兩銀子……”馬公子忙道:“當然是兄弟給,你們明兒到賬房來領賞!”青青笑道:“今兒賞了他們,豈不爽快?”馬公子道:“是,是!”手一擺,家丁已取出十五兩銀子放在桌上。船夫與兩名歌女謝了。馬公子目不轉睛地瞧著青青,眉花眼笑,心癢難搔,如同撿到了天上掉下來的奇珍異寶一般。不一會兒,船已攏岸。楊景亭道:“我去叫轎子!”青青忽道:“啊喲,我有一件要緊物事放在下處,這就要去拿。”馬公子道:“我差家人給你去取好啦,好兄弟,你住在哪裏?”青青道:“我在太平門覆舟山的和尚廟裏借住。這東西可不能讓別人去拿。”

楊景亭在馬公子耳邊低聲道:“盯著他,別讓這孩子溜了。”馬公子眨眨眼道:“不錯!”轉頭對青青道:“好兄弟,我和你一起去吧!”說著伸手去摟她肩膀。青青“嗤”的一笑,向旁避開。

馬公子神魂飄蕩,對楊景亭道:“景亭,這孩子若是穿上了女裝,金陵城裏沒一個娘們能比得上。天下居然有這等絕色少年,今日卻叫我遇上了!真是祖宗積德。”

青青道:“大哥,咱們去吧!”挽了袁承志的手便走。馬公子一使眼色,四人都跟在後面。他搶上幾步,和青青說笑。青青有一搭沒一搭地跟他閑談。

青青與承志為了尋訪魏國公府,十多天來南京城內城外、大街小巷都走遍了,於道路已很熟悉。袁承志見她盡往荒僻之地走去,知她已生殺機,心想:“這馬公子雖然無行,但看錯了人,卻也罪不致死。師父常說,學武之人不能濫殺無辜,我豈可不阻?”於是停步道:“青弟,別跟馬公子開玩笑了,咱們回水西門客店去吧。”青青笑道:“你一人先回去!”馬公子大喜,道:“對,對,你一個人回去。你要不要銀子使?”袁承志搖頭嘆息,心道:“我說回水西門客店,已點明並非在覆舟山和尚廟借住。這人死到臨頭,還是不悟!”

說話之間,到了一片墳場,馬公子已走得上氣不接下氣,問道:“快……快到了嗎?”青青一聲長笑,說道:“你們已經到啦!”馬公子一楞,心想到這墳堆中來幹什麽。那篾片楊景亭看出情形有些不對,但想我們共有四人,兩名家丁又孔武有力,諒這兩個文弱少年也使不出什麽奸來,說道:“小兄弟,別鬧著玩了,大夥兒去公子府裏,熱烘烘地喝兩盅樂上一樂,你給大夥唱上幾支曲兒,豈不是好?”青青冷笑兩聲。

袁承志喝道:“你們快走。做人規規矩矩的,便少碰些釘子。”楊景亭怒道:“你這人惹厭得很,還是自己規規矩矩地先回去吧!別招得馬公子生氣。”馬公子詐癲納福,說道:“好兄弟,我累啦,你扶我一把!”挨近青青身旁,伸右臂往她肩頭搭去。

青青身子一側,向承志道:“大哥,那邊是什麽?”伸手東指。承志轉過頭去一望,只聽得背後嗤的一聲響,急忙回頭,馬公子那顆糊塗腦袋已滾下地來,頸子中鮮血直噴。楊景亭和兩個家丁都驚呆了。青青上前一劍一個,全都刺死。承志心想既已殺了一個,索性斬草除根,以免後患,當下也不阻擋。青青在馬公子身上拭了劍上血跡,嘻嘻嬌笑。

袁承志道:“這種人打他一頓,教訓教訓也就夠了,你也忒狠了一點。”青青眼一橫,嗔道:“咱兩個在河上吹簫聽曲,多好玩,這家夥卻來掃興,你說他該不該死?”

袁承志心想單是打擾掃興,自然說不上該死,但馬公子和楊景亭這種人仗勢橫行,傷天害理之事定是做了不少,殺了他也不能說濫殺無辜,於是正色道:“這樣的壞蛋,殺就殺了,可是你將來亂殺一個好人,咱們的交情就此完了。”青青吐了吐舌頭,笑道:“兄弟不敢!”

兩人把屍首踢入草叢,正要回歸客店,袁承志忽然在青青衣袖上扯了一把,低聲道:“有人!”兩人縮身躲在一座墳墓之後。

只聽得遠處腳步聲響,東面和西面都有人過來。兩人從墳後探眼相望,見兩邊各有十多人,提著油紙燈籠。雙方漸行漸近,東面的人擊掌三下,停一停,又擊兩下。西邊的人也擊掌三下,跟著又擊兩下,走近聚在一起,圍坐在一座大墳之前。所坐之處,與兩人相距十多丈,說話聽不清楚。青青好奇之心大起,想挨近去聽。袁承志拉住她衣袖,低聲道:“等一下。”青青道:“等什麽?”袁承志搖手示意,叫她別做聲。青青等得很不耐煩。

約莫過了一盞茶時分,一陣疾風吹來,四下長草瑟瑟作聲,墳邊的松柏枝條飛舞。承志右手托著青青右臂,左手摟住她腰,施展輕功,竟不長身,猶如腳不點地般奔出十多丈,到了那批人身後一座墳後伏下。這時風聲未息,那些人絲毫不覺。兩人一伏下,承志立即把手縮回。青青心想:“他確是個志誠君子,但也未免太古板了些。”

這時和眾人相距已不過三丈,只聽一個嗓子微沙的人道:“貴派各位大哥遠道而來,拔刀相助,兄弟萬分感激。”另一人道:“我師父說道,閔老師見招,本當親來,只是他老人家臥病已一個多月,起不了床,因此上請萬師叔帶領我們十二弟子,來供閔老師差遣。”那沙嗓子的人道:“尊師龍老爺子的貴恙,只盼及早痊愈。此間大事一了,兄弟當親去雲南,向龍老爺子問安道謝。追風劍萬師兄劍法通神,威震天南,兄弟一見萬師兄駕到,心頭立即大石落地了。”一人細聲細氣地道:“好說,好說,只怕我們點蒼派不能給閔老師出什麽力。”

袁承志心頭一震,想起師父談論天下劍法,曾說當世門派之中,峨嵋、昆侖、華山、點蒼,武林中稱為四大劍派。四派人才鼎盛,劍法中均有獨得之秘。其他少林、武當等派武學雖深,卻不專以劍術見稱。這姓萬的號稱追風劍,又是點蒼派高手,劍術必是極精的了。他千裏迢迢來到金陵,不知圖謀什麽大事。

只聽兩人客氣了幾句,遠處又有擊掌之聲,這邊擊掌相應。過不多時,已先後來了三起人物。聽他們相見敘話,一起是山西五臺山清涼寺的僧眾,由監寺十力大師率領;一起是浙閩沿海的海盜,由七十二島總盟主碧海長鯨鄭起雲率領;第三起是陜西秦嶺太白山太白派的三個盟兄弟,號稱“太白三英”的史秉光、史秉文、黎剛三人。

袁承志越聽越奇,心想這些都是武林中頂尖兒的人,都曾聽師父說起過他們的名頭,怎麽忽然聚集到南京來?只聽那姓閔的不住稱謝,顯然這些人都是他邀來的。

青青早覺這夥人行跡詭秘,只想詢問承志,可是耳聽得眾人口氣皆非尋常之輩,自己只要稍發微聲,勢必立讓察覺,因此連大氣也不敢透一口。

只聽得那姓閔的提高了嗓子說道:“承各位前輩、師兄、師弟千山萬水地趕來相助,義氣深重,在下閔子華實是感激萬分,請受我一拜!”聽聲音是跪下來叩頭。眾人忙謙謝扶起,都說:“閔二哥快別這樣!”“折殺小弟了,這哪裏敢當?”“武林中路見不平,拔刀相助,那是分所當為,閔兄不必客氣。”

亂了一陣,閔子華又道:“這幾日內,昆侖派的張心一師兄,峨嵋派的幾位道長,華山派的幾位師兄也都可到了。”有人問道:“華山派也有人來嗎?那好極了,是誰的門下呀?”袁承志心想:“你問得倒好,我也正想問這句話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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